陈荣辉:在新闻和摄影的夹缝中

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摄影师,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

——陈荣辉 改写自里尔克《致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这几年,陈荣辉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当我们谈及中国青年摄影家群体,我们就会谈及陈荣辉。2019年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上,他的作品同时在绝版影像馆和三影堂+3画廊亮相。不久之后,在2019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上,他又凭借参展项目《空城计》,斩获青年摄影师大奖。

评委给予这个系列的评语是:“陈荣辉的创作,运用冷峻的季节性隐喻和奇艳的色彩选择,面向中国东北这个曾经的重工业基地,在国家转型过程中丢失了重要战略地位的大背景下,展示出东北小镇青年在当下尴尬的生存状态和不确定的命运群像,以及作者感同身受的失落情感。”

2016年,陈荣辉扛着三十多斤重的8×10大画幅相机前往东北,他去了伊春、龙井、富拉尔基、抚顺和双鸭山,想要看看那些在“收缩城市”里的年轻人如何生活。在拍摄过程中,一贯以小镇青年自居的的陈荣辉认为“这些年轻个体的抗争,也是我自己的抗争。”

而在摄影艺术的探索上,陈荣辉也在经历一种抗争。2015年,由他所拍摄的《圣诞工厂》获得了荷赛奖(World Press Photo)当代问题类亚军。之后,他又陆续创作了《脱缰的世界》《摩登上海》等系列,关注核心都集中在中国的城市化问题,具有十分明显的新闻视角。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尝试突破新闻摄影带给他的种种限制。在某次采访中他表示,未来希望自己能像其所喜爱的摄影师Alexander Gronsky一样,以荷赛奖为职业生涯的起点而非终点。

目前,陈荣辉正在美国耶鲁大学艺术学院摄影系就读研究生(MFA)。在从事新闻摄影工作近九个年头之后,他选择辞去《Sixth Tone》视觉总监,重拾学生身份“回炉再造”。现在,他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在其个人公号上,他会定期更新留学日记,与大家分享学习中的收获与观察。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热爱着摄影,依然为拿着相机讲述人生百态而心怀悸动。

本期,陈荣辉将通过他的作品,为我们讲述其创作背后的点滴思考。

© 陈荣辉,《圣诞工厂》, 2015。图片致谢 | 艺术家

陈荣辉: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从事新闻摄影的工作,这份工作让我可以抵达这个国家的各个地方,也让我接触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但是新闻记者的工作,同时也有一种无形的枷锁。特别是新闻摄影记者,是在新闻和摄影的夹缝中生存,这种桎梏有时候让人窒息,而《圣诞工厂》这张照片让我重新有机会认识摄影。

我依然可以回忆起那个上午。经过三天的拍摄,我就要离开义乌了。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是想回去工厂看看。当我来到车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神圣的光线,在鼓风机的吹动下,把那些粉尘照亮。戴着口罩的小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红色,红色,红色,这个疯狂的世界。如今,圣诞节依旧年复一年,但小魏已经联系不上了。

回头想,我拍摄在工厂工作的中国年轻一代移民(外来务工者),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这种外来者身份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后来逐渐成为了我的创作母题之一。这张获奖照片,让我鼓起勇气,感谢过去,再次出发,去寻找摄影的更多可能性。

© 陈荣辉,《上海摩登》, 2018。图片致谢 | 艺术家

2015年,我从杭州离职来到上海工作。我开始有意识地重新梳理艺术史和理解艺术摄影。我也尝试开始用大画幅相机进行创作,拍摄了项目《脱缰的世界》,主要关注长三角地区的主题乐园。当时我也拍摄了很多上海的主题乐园。拍着拍着,我就对所生活的城市——上海更感兴趣。这个城市吸引着像我一样的小镇青年,我们来到这里寻找未来和所谓的成功。

1999年,李欧梵就在著作《上海摩登》中评论:“上海居民有一种‘中国世界主义’精神,他们在体验过西方带来的物质文明之后,热情地以上海为中心,去拥抱和改造外来文化,就好像你能在红房子西餐厅吃到改良版的炸猪排一样。”我们处在这个新的摩登时代,我希望用摄影的视觉语言去构建属于我的“摩登上海”。

那个时候,我会扛着一个可以升高到将近3米的折叠梯子,希望通过保持一定距离,帮助我更好地观察这个世界。拍摄这张照片的那个午后,我扛着我的810大画幅相机来到了这座乐园,站在3米多高的梯子上,看着下面那么多人在水里嬉戏,仿佛真的有了“上帝”感觉。芸芸众生,不过尔尔。而现实很快让我清醒,一阵夏风吹过,站在梯子上开始抖动的我赶紧按下快门,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高处不胜寒”是这个意思。

© 陈荣辉,《空城计》, 2016-2017。图片致谢 | 艺术家

北地,隆冬。零下三十度。我背着沉重的大画幅相机以及脚架,走在松软的雪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出生在南方的小镇,冬天很少下雪,在拍摄这个项目之前也不曾到过东北,不曾体验过真正的寒冷。想像中的东北就是作家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传》。而我去的那个北方有一种寒冷的萧瑟,人与人之间存在冷漠的隔阂,还有新闻媒体铺天盖地的东北衰落和东北振兴在交替上演。

我想去探索当下的东北,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一个摄影师估计都曾幻想过像Robet Frank、Stephen Shore或者Alec Soth那样,通过在路上的方式去探寻自己国家的特质景观和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普通人。在《空城计》这个项目中,我想去寻找隐藏在那些日常中的事物,通过色彩的呈现来讲述故事。这片废弃的门是当地棚改户拆迁后被人收集的。这种收集本身就充满了趣味。我们常说,打开一扇门,外面就是新的天地。当有无数的门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又可以做些什么呢?

© 陈荣辉,《空城计》, 2016-2017。图片致谢 | 艺术家

当我抵达东北城市伊春,迎接我的就是一场暴雪。我被困在当地唯一的连锁酒店里,窗户外的雪把地面一层一层地覆盖,而屋子里的暖气很足。我掏出手机,打开了一个聚集着众多东北网红的应用,点击附近的人,我得知距离我不到一公里的范围里,有十多个活跃的账号,博主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我私信了几个账号,说希望可以给他们拍摄照片,很快就有人回复了我。

通过镜头面对这些年轻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所面临的困惑。原本繁华的城市,现在却发展得并不顺利,未来是离开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成为了我与他们对话中最主要的焦点。有个在网络上表演唱歌的年轻人,一家三代都是国企员工,他小时候从汽水到电影票都是安排好的。突然,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当个体面对社会环境巨变的时候,那种无力感特别明显。

照片里的小男生当时只有14岁,他通过在网络上进行换装表演获得点击从而赚钱。拍摄的时候我去了他经常表演的一家咖啡馆,我们对场景进行了重新选择。他告诉我,他有个表演梦,可惜这辈子很难有机会。他觉得我的相机或许可以帮助他成名。我想我当时欺骗了他,我无法帮助他实现梦想。

© 陈荣辉,《空城计》, 2016-2017。图片致谢 | 艺术家

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仿佛灵光乍现。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乌鸦在叫,然后看到一群乌鸦飞过。第一直觉是这样的场景每个地方都有,似乎不值得拍摄。离开之后却反而觉得后悔。于是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拍摄前,这些乌鸦都安静在树上栖息,仿佛等待着什么。而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这些乌鸦却突然朝我这边飞过来,遮天蔽日。我赶紧调转三脚架方向,重新构图。这张照片是一张大画幅盲拍,乌鸦飞过的瞬间时不再来。照片冲洗出来以后,效果非常好。似乎有葛饰北斋绘画和Jeff Wall附体的感觉。这样的体验,对于摄影师而言,真是太刺激了。这或许就是摄影的不确定性和魅力吧。

我想,在艺术创作时,艺术家脑海里一定有很多画面一闪而过,尤其是那些经典的艺术作品。国内的艺术创作总喜欢标榜独家或者原创,而不愿意提及自己受到了哪些艺术家的影像。这真的是另一种国情了。

© 陈荣辉,《An Ordinary Evening in New Haven》, 2019。图片致谢 | 艺术家

今年夏天,我启程去美国耶鲁大学念书,攻读艺术摄影研究生(MFA)。当我到了纽黑文的时候,很多人就提醒我要注意安全,特别是带着相机的时候。于是我每天放学都是跑着回家的。跑到家里的时候,我都来不及开灯,就直接在沙发上躺倒休息。看着窗外的光线照射在墙上不断变化,我也慢慢舒缓下来,想起小时候所生活的浙江农村。

那时父母在外打工,我跟着外公外婆,他们在晚上是舍不得开灯的。我精力旺盛,总喜欢到处跑,窥探夜晚的秘密:萤火虫、白月光、还有那漫天的星光。

现在,我们打开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灯,半夜去洗手间还要拿着手机照明。但实际上,我们的眼睛是有能力去观察夜晚的,只不过我们放弃了这样的能力,放弃了这种对美的追求。于是,我组织同学一起关灯感受黑夜的美。其实,这时创作又回到了摄影的本体上。窗户仿佛是镜头,房间成为了暗箱,我用长时间曝光的方式,拍摄下这幽暗之光的美丽。

这个项目还在继续完善和探索中,我也愿意用摄影继续去探索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讲述我的故事,回忆我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