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里·卡苏巴:用古典和民间传统创作我的影像史诗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出生于苏联时期的白俄罗斯共和国,他站在俄罗斯艺术史丰富的创意表达基石之上,并向俄罗斯伟大的文学传统致敬。卡苏巴从自身的成长经历、时代和历史不断变化的审美表现形式中汲取了大量灵感。他通过优雅的身躯和充满力量的饱满线条,展示了人类内心对完美的渴望,对光明、美丽和纯粹的向往。他以叙事性的视觉语言和浪漫的理想主义情怀,用相机创作出一篇篇“视觉小说”,仿佛抒写着时代滚滚红尘裹挟下的个人史诗。

2019年,圣彼得堡的Anna Nova画廊在第六届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中展出了瓦莱里·卡苏巴的作品。前不久,艺术家的个展“瓦莱里·卡苏巴:俄罗斯浪漫现实主义” 在上海摄影艺术中心(SCoP)开幕。展览精选了卡苏巴创作生涯中的三十八幅代表作,涵盖了他的十余个主要系列。卡苏巴将俄罗斯式美学和西方视觉文化兼容并蓄,他的作品同时体现了浪漫的元素和现实主义精神素朴的人间情怀。本期,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对话瓦莱里·卡苏巴,聊一聊创作和展览筹备背后的故事。

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简称“PH”):首先要祝贺您的个展在上海摄影中心开幕,此次展览以“俄罗斯浪漫现实主义”为题,能否请您简单分享一下,您个人对这一标题理解?

瓦莱里·卡苏巴(简称“卡苏巴”):谢谢!这一展览是由上海摄影艺术中心艺术总监凯伦·史密斯策划的,展览给我和所有俄罗斯团队,包括Anna Nova画廊,Sara Vinitz 基金会和Andrei Bartenev(展览图录的供稿人)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本人还没能亲临现场,因为现在很难拿到去中国的签证。我只看到了展览现场的照片,目前已经发布在我自己的社交媒体上面,并且收到了来自俄罗斯、墨西哥、法国、智利、西班牙和其他国家的朋友和同事的一致好评。这个展览完成得非常好!

所有欣赏我作品的人,我都建议他们去读凯伦·史密斯为这个展览撰写的文章。一段我期待已久的准确描述正出自凯伦之笔,她写道“就像他书写自己个人史诗一样,瓦莱里用摄影的方式创作出了一批‘视觉小说’”。在这里,我要表达对凯伦的感谢,她对我的了解宛如相识多年的老友,尽管她是两年前才在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上认识我的。圣彼得堡的Anna Nova画廊带去了我的作品,我们才有机会在展会上相遇。

展览标题是上海摄影艺术中心建议的,我觉得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一直在思考标题中“现实主义”这个词,但是什么样的“现实主义”?我朋友曾建议使用“魔幻”,体现了我对拉丁美洲的热爱。可拉丁美洲的现实主义,像加布里埃尔·马尔克斯那种,是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一直期待这个问题会有一个答案,在上海我找到了这个答案。

至于标题中的另外一个关键词“浪漫”,你也可以理解为“诗意”。我长期试图寻找生活和艺术作品中的诗意,后来我在这两个方面都找到了,这也是 “现实主义”的答案。我会用一种文学的方式去拍摄和理解我们生活中的瞬间,并放到我个人的叙事诗中。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百年纪念。绘画课,教授Vladimir Pesikov的工作坊,美术学院,圣彼得堡》(100 Years On. Painting session. Workshop of Professor Vladimir Pesikov. Academy of Fine Arts. Saint Petersburg.),2013。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PF:我们都知道俄罗斯有很伟大的文学与电影传统,许多美学趣味也对中国观众影响深远。在您的成长与职业生涯中,哪些文艺作品曾对您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否在您的作品中有所显现?

卡苏巴:当然啦,俄罗斯与世界文学、电影、芭蕾,还有摄影都对我有很大影响。我过去经常在半夜重温令人放松和安静的老电影,例如苏联动画电影《雪之少女》(1969年由帕维尔·卡道奇尼科夫指导的影片),这部影片改编自亚历山大·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戏剧,是一部关于爱情和人生的佳作。这部俄罗斯风格的电影于我而言是一个范本,教会我如何用古典文化和民间传统创作出没有时间和地域限制的引人入胜的史诗作品。我还想提到的是谢尔盖·帕拉杰诺夫指导的一系列引人深思的民间现代电影作品。此外,我也经常看格里高利·科津采夫的电影《哈姆雷特》(1964)。对我来说,它像一本关于文学作品影视化的教科书,每一帧都是真正的杰作。

这些电影就像契诃夫、普希金和塞万提斯一样,是我的艺术大学。我经常会重温这些作者的作品。我被契诃夫吸引,是因为他能把一段普通的对话,例如一个俄罗斯房东和他的法语教师在夜晚的对话,变成一件艺术品。契诃夫故事中每段平常的对话都可以透露出许多角色的个人性格特点。他超然的态度非常吸引我,仿佛他身临其境,记录下角色的对话,同时不由自主地“拍摄”到当时的氛围和景物。他笔下的角色,不受作者观点和坚持的影响,能散发出属于自己的魅力。

以前,我喜欢在早上读着白俄罗斯作家杨卡·库巴拉和雅克布·克拉斯的民间诗歌(“Guslar”,“Symon-Music”),在村庄里漫步。民间艺术也很吸引我,例如葡萄牙人在家中和教堂里摆放的小雕像就有很多非常动人的地方。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绘画大师埃尔·格列柯(例如,那副肖像作品《手抚胸膛的贵族男人》)和乔凡尼·莫罗尼的所有作品,都像是创作指南一样,强烈地吸引着我。他们的绘画作品也是一种叙事。从俄罗斯绘画大师亚历山大·德伊内卡的作品,到加拿大剧作家罗伯特·勒帕吉的作品《捕月》,我确信艺术可以激发灵感。芭蕾方面,谢尔盖·达基列夫创办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是我在造型艺术上的教科书,展示了如何结合不同的艺术形式去创作一个划时代的作品。后来我又接触到卡尔·布拉的摄影作品,这些照片拍摄的是20世纪初期的圣彼得堡的运动员,照片中他们的脸庞让我非常着迷。我一直在脑海中回想,同时也在思考我自己学习过的东西——电影、文学、诗歌和造型艺术。我意识到通过筛选人物、情景、自然或建筑场景,你可以自己创造一个叙事,然后我就开始这样做了。其实,我过去经常写故事,我现在也写,当我发现摄影这个媒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可以用摄影来创作我的史诗,我非常感激它。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百年纪念。与马相伴的绘画课,Vladimir Zagonek教授的对决画棚,美术学院,圣彼得堡》(100 Years On. Painting session with a horse. Battle painting pavilion of Professor Vladimir Zagonek. Academy of Fine Arts. Saint Petersburg.),2014。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PF: 此次展览呈现了几乎涵盖了您十余个重要系列里的经典创作。其中,对您而言意义非凡的作品有哪些?这种意义又是怎样的?

卡苏巴:我无法挑选出具体某一张。他们都是我视觉故事生涯的开端,比如说《七月在奥列杰日河边樱桃园的生日午餐,罗日杰斯特韦诺》。2000年的夏天,我本来只是想拍一张精心设计的我和我朋友的肖像去纪念我们在奥列杰日河畔风景如画的花园里的快乐时光。然而,我的朋友Zhenya Sorokin在看完照片之后建议我,“瓦莱里,为什么你不为照片中的每位朋友都单独拍一张照片呢?”。当下,我觉得这张照片本身已经是一个故事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我需要补充更多的东西。所以我就开始了《四季,我的朋友》这个项目。

《远离家乡》也是如此。当时在泰国,我刚完成一个关于一个水手和心爱的人分开后离开家开始流浪的故事。我拍了一组8张照片,觉得这个项目已经完成了。但是我的朋友Yuri Vinogradov看完这组照片后说,“现在你需要把故事继续讲下去,把背景换到雪地,换到沙漠……”。我当时有点生他的气,想到如果完成这个项目我需要做多少工作。但是他是对的,《远离家乡》这个项目需要继续。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同样的,在开始创作《清晨》的项目时,我只是想做成双联画的形式——我的肖像和Anna Shpakova的肖像,我的想法很清晰,也完成了拍摄。但后来这个系列发展成为我的好朋友们拍照片,并在晨光中捕捉他们的尊严、温柔和力量。

还可以与大家分享的是《模特:经典和当代》的创作缘起:那是在墨西哥首都的宪法广场上,我看到了这个带着翅膀的骑士——阿兹特克的运动员毛利西奥矗立在广场上供游客观赏,张开他那象征着传统印第安文化的巨大黑色翅膀。几周后,我把这张照片给墨西哥艺术评论家Jose Springer看,他又将其展示给了圣卡洛斯国立博物馆馆长Carmen Gaítan。随后,我即刻被邀请在圣卡洛斯博物馆举办展览,从而开启了这个项目。

除此之外,凯伦·史密斯和刘香成也发现了一些“遗落的”图片,并把它们也囊括在了展览之中,像是白俄罗斯村庄里我从小就熟悉的早春的桦树。我对SCoP展览中的“遗落的” 照片也有很特殊的感情。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远离家乡。初始,冬季,俄罗斯》(Far Away from Home. The Beginning. Winter. Russia.),2004-2014。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PF:您的摄影中有大量的人体。为什么会将镜头对准“人体”?又为什么想要在镜头中赋予其雕塑般的美感?

卡苏巴: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与大家分享三位优秀的朋友对我舞者和运动员系列作品的精准评价。他们的话让我也有很多感触。作家安德鲁·所罗门说,每一具美丽的身体中,他都发现了一颗跳动的心,那就是个性和情感。我想补充所罗门的话,我照片中的英雄是那些全身心投入在自己工作之中的人。如果只有训练良好的身体,但是没有精益求精的欲望的人,是不会让照片显得这么吸引人的。

一年前不幸逝世的西班牙艺术评论家安东尼奥·博内特曾经写道,“当瓦莱里·卡苏巴的相机在戈雅的画作或仿古雕塑前捕捉芭蕾舞演员和舞者时,艺术与生活联系在了一起”。凯伦·史密斯如下写道,“他通过优雅的身躯和充满力量的饱满线条,展示了人类内心对完美的渴望,对光明、美丽和纯粹的向往”。

我冒昧在这里分享这些,是因为他们准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我开始拍摄古典雕塑和仿古雕塑旁的运动员和芭蕾舞者,是因为我对这些古代大师作品中相似的永恒主题感兴趣。我被他们的作品深深迷倒了。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它们都吸引着人们。我决定做一项艺术研究,探索我们之中有没有人可以和这些古典雕塑中的模特相比肩。我们的标准,以及对人体图像的态度从古至今又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相信你会在我的作品,尤其是《“众神与巨人之战”前的运动员,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中找到。

此外,其他观察对我的照片也有很大的帮助。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和矫饰主义大师的作品,比如埃尔·格列柯、迭戈·委拉斯开兹,当然还有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中,就教会了我很多。在一些作品中,他们会构建一个故事,描绘 “大量的人体”,讲述戏剧性的事件,并诉诸于寓言,从而创造视觉史诗。这种艺术技巧对我来说很熟悉也很容易理解。在社会现实主义绘画中,这种手法常用于描绘通往伟大时代的道路。我意识到我想要如何记录我的时间。事实上,我作品中的运动员和舞者都讲述了一个关于他们自己和时间的故事。当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年轻,无论是矫健的身姿还是内心的专注力都非常吸引人。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形体文化 。艺术学院里的体操运动员与萨莫特拉斯胜利女神(2),圣彼得堡》(Phiscultura. Gymnast and Victoria Samothrace at the Art Academy (2). St. Petersburg.),2008。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PF:除了精准捕捉人体之美,您的创作也常常充斥着犹如戏剧一般的精心布景。您一般的拍摄过程是怎样的?其中最困难与最有意思的部分是什么?

卡苏巴:当我开始做一个项目的时候,我一般都是从我想拍摄的人,或者我看过的地方,或者我想讲的故事开始的。当我走过海边、走在城市、或者坐在山上,我总是在观察我身边的事物,有时这个习惯很困扰我。

例如,在巴西萨尔瓦多的诸圣湾,我注意到天空中的云彩无休止的变化,看着它们我一点也不无聊。但是你很难用摄影去记录这些平滑的变化,在我看来,用文学更容易去形容这个过程。我把这件事写进了一个关于巴西的故事里。这些变化和海湾之美只能通过邀请人物、设置情节、构建故事后拍摄出来,才能彰显这个惊人的变化和海湾的永恒。当故事以海湾为背景展开的时候,海湾终于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角色。最困难也是最有趣的事情是沟通交流,以及人物、地点和故事线的选择。我喜欢和我的拍摄对象们一起工作,尤其是当他们与我志同道合的时候。就像在雨林、雪地和沙漠拍摄《远离家乡》的时候,所有我的这些业余模特朋友们,无论是在拉丁美洲、在埃及、还是在葡萄牙,都被这个想法所感染,充满激情地工作。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模特:经典和当代。 芭蕾伶娜与哥雅的画,圣费尔南多美术学院,马德里》(The Model: Classic and Contemporary. Ballerina and Goya paintings, Academy of Fine Arts of San Fernando. Madrid.),2016。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PF:有时您的作品带有一定的幻象与虚构,有时又是偏向纪实的。对您而言,摄影更像接近于讲故事的工具,还是反射现实的镜面?

卡苏巴:对于我来说,拍摄照片当然是一种讲故事的方式,这个故事可以是纪实的,比如说在《四季,我的朋友》出现的一系列关于我朋友的肖像 。我很尊敬那些纪实摄影师也很喜欢他们的作品。有些时候,我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捕捉瞬间,例如路人和路人的装扮,下雨前的天空,以及穿过树枝的风。然后我看着这些照片,想象着一些我的朋友会站在这个堤坝上,背景是穿过树枝的风;或者一些人穿着同下雨前天空颜色一样的衣服,在空无一人的堤坝上跳霹雳舞,一束阳光透过乌云照在他们身上。

但最后,我选择了自己布景制作的艺术照片,因为我可以在里面讲述更多东西,比如《七月在奥列杰日河边樱桃园的生日午餐,罗日杰斯特韦诺》。这也发生在2000年,我和Yuri Vinogradov在奥列杰日河畔租了一栋乡间别墅,河对面就是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宅邸,将这里和俄罗斯的文化历史联系在一起。那是一个景色优美的花园,我们在那里放了一张大桌子。七月晴朗的天空,我的生日,我们为拍照准备好了一切,让我的朋友们优雅地穿上田园风格的衣服。那是一个生日晚宴,一场派对,各种有趣的谈话,那之后的戏水,当然还有朋友。那就是一部纪录片,成熟的或浪漫的。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空中飞行系列。空中飞行,红绸带 I,莫斯科》(Air Flight Series. Air Flight. Red Ribbons I. Moscow.),2010。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PF:一般而言,您创作的冲动与灵感来自哪里?在您看来,摄影最大的魅力在哪儿?

卡苏巴:我觉得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谢谢你对我的作品的兴趣,谢谢2019年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的成功,博览会现在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了。我想向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刘香成先生、凯伦·史密斯女士、上海摄影艺术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员、Anna Barinova女士、圣彼得堡Anna Nova画廊的工作人员、Andrey Bartnev和Sarah Vinitz基金会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 瓦莱里·卡苏巴(Valery Katsuba),《远离家乡。道别,俄罗斯》(Far Away from Home. Saying Good-Bye. Russia.),2004-2014。图片致谢 | Anna Nova 画廊(圣彼得堡)和上海摄影艺术中心